一個人的盛宴

初中時候，我一直做著監督身邊同學練字的工作，久之，也開始對自己的字百般審視和挑剔。偶爾翻看三四年前字跡，稚氣得還如孩童顫動的眼波，毫無拘束地向外伸展成一個方正大字，形雖不美，卻可愛得使我心疼。

現在的字，已不見了當時的模樣。心大了，字卻小了許多。它們一個個順著直線排好，顯得十分小心謹慎。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學寫字的事。教書法的老師是個開朗的老頭，寫得一手溫潤好字，四季的各式衣上總有墨香。

盛夏時候，一群孩子圍著他的木桌，看他寫字。在他手中，筆總顯得愈加柔軟，老先生手腕輕動，便有墨色綻放在白宣上，暈出了一紙流暢行書，又分明有一種百轉千折的韻味。我以孩童的眼，審視良久也說不出一句贊美之詞，只是心底一直欽羨老先生寫字時的從容。在他手里，文字似是經年攢下的細流，匯成大海。老先生一笑，它們便兀自流淌出來。白宣的純白是老先生生活的底片，不需任何花柳藻飾，紙上唯有黑白兩色的簡約直爽。

若恰有午后的雨絲攜著悶熱和困倦席卷而來，孩子們便早已無心看字，在盛夏的浮躁中昏昏欲睡。老先生不知寫了多久，當我最終掙扎著從半睡半醒的世界中逃出，只聽得他放下筆時清脆的一聲響。

我抬頭一看，老先生正莊重地拿著新作，眼噙笑意。大家立刻變得嚴肅認真起來，圍上去端詳著一紙行云流水。字是溫潤圓滑的，卻不乏筆畫果斷的起作文。我無聲地出神，思緒竟可以放牧到很遠很遠，似幾縷大漠孤煙，在落日前忘了歸路，忽有一行大雁扶搖直上青空，定格在了一個天地的寧靜中。

老先生以前總說：“字有字齡，字齡足見真性情。”筆下要宣泄的東西若多，若豐盛，才不會使字顯得單薄。厚重的是寫字人所經歷的年歲，每一次字的改變和進步都是值得紀念的。它們付諸在筆尖，怎能不流淌而出。至此，我也不再抱怨自己的字充滿了孩子的浮躁，因為我從未擁有過這樣一個下午，如老先生一樣，只是靜坐著寫字，與自己說話，將歲月賦予的禮物擺出，擺成一桌盛宴，而后獨自靜數那些時光與故事。我想我是個孩子，有些故事不是親歷就不能收獲什么。于是我也不著急于未來，只因前路還長，我們還有時間為自己的盛宴準備更多珍奇。